導言
唐貞觀二年(公元628年)春,玄奘從跋祿迦國(今新疆阿克蘇)出發,跨過天山山脈,離開了現今中國國境,進入今吉爾吉斯,抵達大清池(今伊塞克湖)南岸,然後西北行至素葉水城(今吉爾吉斯Tokmak),會見了西突厥的葉護可汗,這段行程記載在《大唐西域記》及《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》,兩者都有方便的電子版(註1、2)。
本文根據高分辨率人造衛星圖片(Google及zoom.earth),考據玄奘跨越天山山脈的具體路線,指出前人如季羡林等著《大唐西域記校注》(下稱《校注》)(註3)提到的兩條路線:木扎達通道和勃達嶺通道,都不符合《大唐西域記》的文字描述,實際的路線應該是相對偏西的烏宗圖什河河谷。
《大唐西域記》記載
《大唐西域記》對於此段行程的記載如下:「(跋祿迦)國西北行三百餘里,度石磧,至凌山,此則葱嶺北原,水多東流矣。山谷積雪,春夏合凍,雖時消泮,尋復結氷。經途險阻,寒風慘烈,多暴龍,難淩犯,行人由此路者,不得赭衣持瓠大聲叫喚,微有違犯,災禍目覩,暴風奮發,飛沙雨石,遇者喪没,難以全生。山行四百餘里至大清池 … 清池西北五百餘里,至素葉水城。」(依《校注》版本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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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1 跋祿迦至素葉水城玄奘經行路線 (詳情見本文)
M:木扎爾特河出山口 H:汗騰格里峰
B:往別迭里山口處 b:烏宗圖什河出山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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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大唐西域記校注》注釋
《校注》:「凌山當即冰山,突厥語作木茲阿特或木扎特(Muz-art),木茲意為冰,阿特意為山口
… 又名木素爾達阪(Musaur dawan)…」,又稱:「溫宿之西北自古以來有二通道,一為木素爾達阪,一為勃達嶺,玄奘行記中的凌山,究竟何指,現學者之間尚無一致意見」,以上的木茲阿特、木扎特和木素爾是同物異名。
衛星圖片的啟示
從衛星圖片可見(圖1),中部天山山脈的主體位於阿克蘇以北,西部天山山脈位於伊塞克湖以南,兩者之間一片土地海拔較低,位置大致在阿克蘇西北,按常理玄奘及歷代前人應該選擇從這一帶穿越天山山脈,避開高海拔和終年積雪的山嶺,因此玄奘離開阿克蘇後大致走西北方向十分合理。
圖1阿克蘇和天山山脈之間的灰褐色,就是《大唐西域記》所講的「石磧」,跋祿迦都城(今溫宿)西行約150公里(約相當於唐時三百里),擋在玄奘面對的是天山最南支脈,《大唐西域記》的「凌山」,應該指這條支脈,穿越後便可比較容易前往伊塞克湖,所以行程關鍵在找合適的缺口,進入和穿過這條天山支脈。
玄奘穿越凌山的具體路線,需要靠高分辨率圖片幫助推斷,這方面Google和zoom.earth發揮很大的作用。可行的路線應該具備的條件包括:不太迂迴(長度較短),盡可能避開高海拔山口(否則積雪和太冷),地標明確容易辨認(不易迷路)等,以下先討論《校注》提到的兩條路線,然後討論似乎以前無人談過的第三條路線。
木扎達通道
《校注》提到的木扎特(Muzart)通道,應該不是玄奘採用的路線。檢視衛星圖片及地圖,查得木扎爾特河(Muzart River)在溫宿東北80公里處自天山山脈向南流出(在圖1標記為M),位於天山山脈裏的上游河谷,南北走向,明顯易辨,對應汗騰格里峰以東、連接溫宿和伊犁昭蘇的木扎爾特古道(註4),木扎爾特與木扎特對音,是同物異名。由於需要翻越海拔5000米以上的冰川達阪,是著名的高危路線,對比《大唐西域記》描述玄奘的路線:位於溫宿西北及前往大清池(今依塞克湖),木扎爾特古道(木扎特通道)顯然方位不對,而且北去的目的地錯誤,因此肯定不是玄奘往大清池的路線,可惜互聯網上以訛傳訛,到處見到錯誤的說法。
勃達嶺路線
阿克蘇西北的山地形勢,通過詳細查看高分辨率衛星圖片(包括三維檢視),顯示溫宿以西約150公里處,有兩個進山口(在圖2標記為B和b)連接到符合條件的路線,從他處進山都會去到高聳的積雪山峰不能通行,又或者群峰交叉錯落以致路不好走。從B和b兩點往西北行最便捷可行的兩條路線見圖3,去到吉爾吉斯境內的Kara-say後,有方便易走的路往大清池(今伊塞克湖)南岸的Barskoon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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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2 阿克蘇以西遠眺大清池立體圖
B:往別迭里山口 b:進入烏宗圖什河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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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3 兩條越山往Kara-say路線
B:經別迭里山口往Yshtyk後西行; b:上溯烏宗圖什河河谷往西北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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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B點西北行,山谷比較寬直,根據中國汽車司機地圖冊(註5),汽車可由B點到達別迭里,顯然容易好走,「別迭里」與「勃達嶺」對音,應是同物異名,途中山谷有依不拉音古堡,反映古道的軍事重要性。別迭里距中吉兩國邊界上的別迭里山口(Bedel Pass)只餘約20公里,翻過山口後有寬闊河谷連接到吉爾吉斯的Yshtyk(《中國汽車司機地圖冊》譯為依什提克),衛星圖片顯示吉方有車路連接Yshtyk到圖3劃有雙短線處,距別迭里山口也是約20公里,而Yshtyk現有公路西去Kara-say,從此往依賽克湖及西北行至素葉水城容易好走。一般相信這條勃達嶺古道,是漢朝(或更早)起連接天山南北的主要通道,直覺上是玄奘從溫宿出發跨越凌山往大清池的最佳選擇,不過實際上有兩個疑難問題。
一是途中經過的別迭里山口海拔4284米(註6),比阿克蘇高約3.1公里,阿克蘇春天(三、四月)的平均日最低氣溫約5度,依據垂直差距推算,別迭里山口氣溫要低20度左右,即約為零下15度,常人基本上難以翻越。
二是沿途沒有較大流量的「東流」河溪,有悖玄奘「水多東流矣」的說法。從《大唐西域記》內容觀之,玄奘對地理形勢十分了解,用字遣詞也非常細緻貼切,他寫下「此則葱嶺北原,水多東流矣」,必然反映越山途中多見東流河溪,令他意識到路線的西側是高地及連接到西南方的葱嶺(今帕米爾高原,參看圖1),B路線少有「東流」水,是重大的不匹配。
基於以上兩點,勃達嶺路線應該不是玄奘走的路線。
第三條路線:烏宗圖什河河谷
b路線基本上是由東南往西北,從今阿合奇上溯烏宗圖什河(又稱瓊烏散庫什河)河谷,在山中折向北方,上溯支流河谷,到接近河源的雪山時,右拐翻過一個山脊後下山,再繞過山腳去Kara-say。由於在長長的河谷行走,沿途只是緩慢的上坡路,相對容易走,這條路線又避開了高聳山口的嚴寒,是古人如玄奘等的不錯選擇。高分辨率衛星圖片顯示,吉方循圖3的b路線修了車路,連接Kara-say到中吉邊境的烏宗圖什河谷拐彎處(圖3以雙短線標記),反映這是實際可行的路線。
為了等待雪路開通,玄奘在阿克蘇之前一個綠州屈支(今庫車)滯留了兩個多月(註7),在急於上路的情況下,初春氣溫尚低,他必須盡量避免跨過高海拔山口的路線,所以捨棄勃達嶺路線而走烏宗圖什河河谷(b路線)是最符合邏輯的選擇。
雖然避開了高海拔山口,玄奘避不了河谷兩邊陡峭的山坡,陡坡上滿布沙石,稍有擾動隨時發生泥石流,沙石扯帶氣流下衝傷害行人,《大唐西域記》所言:「行人由此路者,不得赭衣持瓠大聲叫喚,微有違犯,災禍目覩,暴風奮發,飛沙雨石,遇者喪没,難以全生」,形容大聲呼喊也可能引來飛沙走石,反映河谷行進之險,值得注意的是玄奘談的是泥石流而不是雪崩。
最關鍵的一點是:烏宗圖什河主體河流來自西方高地,b路線沿途又有數條來自西側高地的支流(圖3以藍色箭嘴標記),與玄奘「水多東流」的敍述十分吻合,因此玄奘從烏宗圖什河河谷(b路線)跨越天山山脈,是既配合季節又符合記載的最可能情景。
結論
木扎特通道方位錯誤,勃達嶺通道方位合理,但山口海拔過高,尤其是欠缺「東流」支河,不符《大唐西域記》的記載。第三條路線烏宗圖什河谷易認好走,又不用翻越嚴寒的山口,加上沿途有來自西方的河溪,符合《大唐西域記》「此則葱嶺北原,水多東流矣」的描述,因此應該是玄奘穿越天山山脈路線的不二之選。
註3 《大唐西域記校注》 玄奘、辯機原著 季羡林等校注 中華書局 2000
註5 《中國汽車司機地圖冊》第258-259頁 中國地圖出版社 1998(新一版)
註7 《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》在屈支國記載:「時為淩山雪路未開,不得進發。淹停六十餘日。」